小時候家中飯廳的牆上,有張祖父祖母的畫像,那是他們生前樣貌的唯一線索。畫像有多寫實不得而知,但即便逼真,仍只是冷清的壁上掛,無法親近。於是我給心目中的爺爺另畫了張像,經自己的手一筆一劃填充出來,感覺上爷爷近在咫尺。儘管技術上無法自如,難求形似,只望神合,但過程十分自在 ── 仿佛我跟祖父坐在和暖春風裡,一起”滴茶”,從素未謀面成了莫逆之交。

如果要找個詞來形容我們祖父,我想”至人如常”就合適。
爺爺三歲喪父,只念過兩三年小學,但他自學不斷,成為有口皆碑的”萬事通”,村裡人各式對聯、請柬、書信、契約等,都請他書寫。過去農村紙張矜貴,他平時就在玻璃上練毛筆字,用布塊擦了又寫,寫了又擦。
每日早晨他五點起床,先把前庭後院打掃乾淨,然後下地種田。也是靠著自學,他積累了豐富的農事知識,實踐出精湛的養植技術。無論水稻或番薯,冬瓜或甘蔗,一經他手,任何作物都產量提高,基因改良。親朋戚友全以他為技術顧問,縣裡各鄉也常請他交流經驗。
以前村裡的橋每年被洪水沖垮,是爺爺帶頭募捐維修;鄉間的路一遇雨季遍地泥濘,也是爺爺帶頭運砂鋪路。過去鄉下人生了女嬰就丟進河裡,屍浮上岸,是爺爺撿起來洗殮齊整,送到義塚埠安葬。飢荒年很多人餓死,爺爺動員全鄉集資,幫無錢辦後事的人家買棺木。同村林春家死去的兒子埋得太淺,屍身被野狗扒出,散落四處,爺爺見狀馬上撂下自家農活,將碎块一一找回,拼排完整,重新深埋安頓 ……
爺爺離世那天,中午他剛去橋頭理了髮,之後到榕樹下跟鄉親閒坐聊天。有個鄰里後生仔路過,拎著一條剛在寮尾溪抓到的鯰魚,問爺爺要不要,價錢四角。爺爺買了下來,晚飯煮魚粥,吃過後照例沖了泡功夫茶喝,七點左右熄燈休息。爺爺奶奶躺在各自床上,說著家常閒話,大約到八點時分,奶奶聽見對面床上傳來一小聲”唉”,之後就沒了動靜。她問了幾聲都沒回應,便起身查看,發現爺爺沒有知覺,急忙到後屋叫來大伯,但爺爺已安祥走了。
這故事我常在內心重溫,有某種安慰歷久彌新。”人間有味是清歡”,我想大概就這意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