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深處


媽媽生前文筆很好──行雲流水,條暢灑脫,純真洋溢,曾以筆名’李默’為報社撰稿。可惜她所寫的許多好文已隨風湮散,僅存《我的童年》這一篇


我的童年


這一天,日本飛機轟炸比往日更兇,我家附近樓房全有被命中的危險。媽媽抱著出生才幾天的妹妹從防空洞出來,哥哥姊姊和我緊跟在她身後。媽媽內心有不祥的感覺。

剛才飛機的震頻,好像就在自家房屋的上頭。踏進門樓,我們看見東屋倒塌了,屋頂被掀開,地上到處是爛板破瓦。灶間通往的後巷中,那棵龍眼樹倒是完好無傷。

同院對門的鄰居傳來哭聲,我跑去一看,是他們家九十歲的老姆中彈死了。她兒子和尚是個盲人,孫子波兒才三歲,拉著奶奶的手哭叫。兒媳婦麗容滿臉淚水,老人的喪事要由她一人承擔。

住在北角屋子的四叔從外面回來,嘆著氣對四嬸說: 汕頭淪陷了,日本人在烏樹下殺了很多人。媽媽驚慌地盯著門樓口,自言自語道: 孩子爸爸這時會在哪呢? 如果是呆在公司就好了,佛祖保佑好人行好路。

那天直到很晚爸爸才回來。看見爸爸的身影,媽媽原本無神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彩。我們也又跳又笑,像久別重逢那般高興。環顧屋院被炸成廢墟,爸爸憤怒地說: 今天在碼頭我險些被抓,穿小巷才走得脫。想不到房子卻又遭了殃!媽媽安慰他說: 人平安就好,神佛保佑!

夜裡我聽見爸爸說: 汕頭被鬼子佔領,許多公司將倒閉,陳萬成行也在其中。”你失了業,我們一家六口,加上大伯三口人食糧也在這裡出取,都該挨餓了……” 這是媽媽憂愁的聲音。爸爸說: “節衣縮食在所難免。”

媽媽開始做手工,並教姊姊和我補襪子、簽手巾。從此我少有機會玩抓科、跳圈等遊戲了。姊姊十二歲,我七歲,妹妹才兩歲。我們每天穿針引線做足八個鐘頭,有時晚上在煤油燈下還要做,真有苦難的感覺。後來姊姊還到抽紗公司”馬洛夫”工廠做絲衣。因他們不收十歲以下的童工,我便跟媽媽到”宜興”工廠簽手巾。每天早上我先帶妹妹到外婆家,晚上再帶妹妹回來。

外婆家在華塢村,住著低矮的瓦房,門口是一片義塚埠。據說舅舅患肺結核時,在義塚埠搭了個草坪,一個人在那裏療養,缺醫少藥,後來死了。留下舅妗和年幼兒子”厝邊”,以及老父老母。外公挑擔沿街收買舊銅廢鐵,直到九十歲身體還健壯硬朗。

大伯家在烏燈鄉。大姆近年患上哮喘,他們大兒子好道被胡連兵團當壯丁抓走了,小兒子鋪道是個英俊少年,經常拿著布袋來家提米。媽媽很照顧他們,在父親失業後,給大伯家的米還是裝了滿布袋。

大伯無固定職業,只在街頭講故事,”紅樓夢”和”三國演義”是他的拿手好戲。他是多面手,寶玉、寶釵、賈母、林黛玉、王夫人、賈政、鳳姐、劉姥姥和襲人,他全場包演,演誰像誰。金砂鄉的地主和富人家的小姐少奶,他們都喜歡請大伯到家裡講故事。我也喜歡聽大伯講劉备、關公和張飛在桃園結拜兄弟。只要有空隙,我就躲在人群中,聽大伯講古。

“丫頭妳出來”──這是大伯叫我的聲音。我意會神領,把預先放在樹洞裡的舊臉盆頂在頭上,繞著聽故事的人群走了一圈又一圈。難得有人丟個銅錢在臉盆裡,作為給大伯的報酬。接著我給大伯煮茶,小爐就放在路邊,用枯草點燃木炭。捧上茶時,手臂要往前平伸,跟身體保持距離,不然就變成了頭送茶。

大伯很注意戲場氣氛。有次大姆的哮喘病發作,小兒子鋪道跑來報告,這時大伯正扮演賈母訓斥下人,對他大聲斥道:”囉嗦什么!鋪道呆一邊去!” 等故事講完了回到家中,大伯才知道大姆病情發作,幸虧鄰居幫忙,及時送到診所才脫險。

工廠倒閉了,再無手巾、絲衫的訂單了。媽媽鼓勵大哥、大姊和我去汕頭市內拾糞。因競爭大(僅金砂鄉就有幾百人去拾糞),我們夜裡兩點多就要上路,沿途還要經”萬人墳”──日本人批量殺害活埋了很多中國人。在漆黑之中,無名蟲子在叫,螢火蟲處處閃動,一路上心驚膽戰。

我幸得有鄰居拐姑相伴,一起爬過鐵絲網(日本鬼子在大街小巷設的路障),到坪埠”克屎”(拾糞)。坪埠很多養豬戶,家裡都是床上睡人床下臥豬,夜晚清理豬糞,倒在外面垃圾堆裡。至上午九點多,我一般已撿了三擔豬糞,賣給彩大──他的草頭(大老婆)和二奶都在買賣豬糞,生意火旺。

“克屎”是臭氣熏天的行業。偽警察還趁機收稅,無繳稅的會被追捕。有一次我就被追趕, 跌倒在地,柴棍和糞箕都被警察沒收了。警察把我禁在鐵籠內,低矮的鐵籠約一米寬,地面污臭。一領破草蓆,一個黑乎乎的棉袋頭,我知道過夜要靠這個了,幸虧天氣還不太冷,勉強可以應付。

第二天凌晨,有個老頭來開另一間房的門,我猜那是灶間──啊,他是炊事員來煮早飯的!他同情地看著我,搖著頭嘆道: “連六七歲的孩子也不放過。” 我向他討水喝,他默默轉身拿碗倒了水給我,我抖著手接過一口喝乾。人在飢渴中,一點點清水都如甘泉琼露 …… 我作揖謝過大叔。到上午八九點鐘,來用餐的人少了,大叔又盛了碗稀飯給我,我如遇親人。

門外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,在朝門內張望。我趕快爬起身來,緊貼著鐵籠欄杆。公安局這房子不深,就在馬路旁。哥哥看見了我,朝我招手。我也向他擺擺手,表示我不怕。我可不像那同鄉的松仔──前幾日他也被抓進來,卻哭哭啼啼。我知道偽警察軟硬兼施,無非是想迫使父母拿錢來贖人罷了。回想起來我那時倒也耐皮。

關到第三天,聽說有人要來查監,於是警察把我趕了出去。媽媽站在馬路對面,失神張望,我跑過去抱住她放聲大哭起來。

有了這次遭遇,我每夜更早去拾糞。趕在警察上班之前,我三擔豬屎的任務已完成。買屎的彩大也很早就開門,他的草頭和二奶分別經營兩間收屎站,轉手把豬糞又賣給外地農民,日子過得紅火。

在艱辛中掙扎,我常自尋快樂,每天上午抽些時間看戲。那時潮劇一團很出名,花旦和小生是有錢人家公子小姐追捧的偶像。戲院裡的包廂和前三排座位都被包攬,偶像一出場, 富貴千金和公子哥兒們吹哨喊叫,往戲坪上擲金戒指、玉手環。我無錢買戲票,就趴在窗外偷看。時間久了被看門阿伯發現,他警告說: “小孩子爬窗摔下來會骨折的!” 說著他把窗關上。但場內人多氣悶,窗總是要開的。趁他不留神,我照樣爬窗看戲。阿伯見我頑固,乾脆給我一張舊椅。從此我就站在那椅子上看大戲,看了一齣又一齣,有”劉明球串球衫”,有”薛仁貴東征西征”,還有”薛丁杉學法”、”薛仁貴回寮”、”穆桂英掛師”、”呂茂進獻酒” ……

薛仁貴原來是王員外家的僱工。他飯量很大,幾個人的份額供他一人吃還不夠,但他幹起活來也一人頂得過好幾人,大家都把他視為奇人。有一天王家小姐外出回來,進門看見大廳中央臥著一隻老虎,嚇得失聲大叫。傭人們持刀执棒來圍操,但走近一瞧卻是薛仁貴在地上睡覺。從此王小姐對薛仁貴刮目相看,心知他不是普通人,對他格外好。薛仁貴也感激她,兩人漸有來往。但王員外堅決反對女兒跟下人好,將薛仁貴攆走了。

薛仁貴無事可做,有一天在海邊閒蕩,看見西洋鬼子綁架了個中國人。薛仁貴盡力相救,結果被救的人竟是當今皇帝李世民。皇上邀請薛仁貴進宮,重賞了他。當時洋人進攻中國,朝廷正值用人之際,李世民發現薛仁貴不僅武功高強,而且頗有見地,便派他去帶兵。薛仁貴去跟王小姐道別,王小姐不顧父母反對,與他私訂了終身,並隨薛仁貴住進山中一間破寮。

薛仁貴受召出征。王小姐獨自在破寮生下一子,取名丁杉。薛丁杉十幾歲就自學武術,射鳥打獵到山下賣,母子賴以維生。後來薛仁貴征戰勝利回寮探親,走到山下忽見一少年舉箭朝他射來,薛仁貴徒手就將箭接住,反射了薛丁杉。原來薛仁貴又現了虎相,薛丁杉以為碰上了一頭老虎。

山中有高僧把薛丁杉救上山去,傳授他武藝,並為王小姐測時運,算出她目前還未能跟丈夫和兒子同時相聚,便指點薛丁杉三年後下山報名參軍。

薛丁杉因武功高強,英勇善戰,在軍中很快升職,這時他還不知薛仁貴是他父親。後來薛仁貴東征凱旋,回家擺宴招待同軍將領,薛丁杉也在席間。王小姐認出兒子,驚喜萬分,遂讓父子相認,皆大歡喜。

不久番人來侵,薛家父子應召西征,在戰場上薛丁杉迎戰番女穆桂英。穆桂英武功了得,貌美出眾,兩人互生情愫,不分輸贏。後來番國跟中國和好,薛丁杉便娶穆桂英為妻。

我父親自從失業,終日呆在家裡,有時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,發出痛苦的呻吟。聽媽媽講,爸爸十六歲就進”陳萬成行”當小公司(即臨時工),老闆見爸為人老實,想套牢他,就引誘爸爸吸鴉片。沒經驗的他因此上了鴉片癮,從此無法脫身,只得老老實實替老闆效勞──上船接貨,上岸報關。失業前還能用工資買鴉片,如今工資沒了,毒癮一上來,肚痛難忍。雖有藥物,但我家買不起。怎么办?全家人都著急無奈。我有個小伙伴從她媽媽那裏得知,鴉片煙屎可緩解毒癮。但上哪裡去找煙屎呢? 我左思右想,覺得只能上有錢人家才找得到,除此別無他法。大伯被請去富人家講故事時,我知道機會來了。

我跟著大伯去,傭人為大伯倒茶,大伯喝兩口放下,我端起他茶杯一口喝乾。傭人見我喜歡,轉身去另倒一杯給我。我內心急著要找煙屎,趕快蹲下身去,往富人躺著的有水利煙洞的床底下窺探,果然看見有煙屎,正要去拾,大人投來懷疑的目光,我不敢再往裡爬。但有了這次經驗,下次大伯到另一家講故事時,我便把貓兒也抱去,裝成追貓的樣子,鑽到床下撿煙屎,藏入香菸紙殼裡,如魚得水。回家後爸爸將鴉片煙屎沖水服用,倒也見效, 我樂此不疲。

宜興工廠歇業,姊姊所在的絲衣廠也倒閉了。媽媽很能幹,到新溪去買來番薯,担到市內沿街叫賣,姊姊也幫忙。另外我們還租種了二畝旱園,離家很遠,四華里有餘,而且是難走的泥沙路,挑糞要付出九牛二馬之力。

旱園所處的地帶環境惡劣,北邊隔個沙丘就是飛機場,南邊是大馬路,終日汽車坦克摩托隆隆聲不斷;東西兩面則各有大古墓,群蛇出沒。租種這等險地實在是出於無奈。田間倒是有收成,地瓜苗種下土,經過三個月的陽光雨露,薯稈子一挺起,青翠盎然!啊,有番薯啦!但溝尾有兩株被賊偷走了,媽媽意識到要有人看守番薯,於是分配我專門負責。

在番薯溝上架了塊鋪板,立起幾支竹竿,披上些稻草,這就是我們住的地方。大雨來了,草寮漏水,我們把棉被藏到古墓中,但蛇會趁機鑽進棉被裡。於是我用”拉索”(一種植物,剝皮曬乾後搓成細繩)把棉被推緊,讓蛇鑽不進去。媽媽辛苦了一天,晚上就有乾爽的棉被蓋身了。

看管番薯比拾糞輕鬆多了。但吃飯怎么办,三餐沒著落,我不敢問也不想問。三餐沒著落的人太多了。全鄉一千多戶人家,除了幾家官僚地主,以及富農或惡霸三餐正常之外,大部分人到碼頭當搬運工人,都是有一頓沒一頓。但自從汕頭淪陷,來往貨船稀少,人們轉為拾糞,卻又人多物少,十分困難。

1943年霍亂流行,鄉里的戲館成了停屍間。那裏兩間瓦房,潮濕的地面長滿了青苔雜草。每天臥在那裏的有死人也有活人──這些人的親屬全死了,自己也染了病,為了自己死後有祖師公(鄉里的掩埋隊)來收屍,只好到戲館裡躺著等死。有的家庭只剩老人小孩,老人快死了,只好把孩子也帶到臥屍房。老人死後,孩子在地上爬行,哭哭啼啼,哭累了就倒在老人身上睡覺。如此這般的人間悲劇在臥屍房天天上演。

我媽生了一個男孩三個女兒,女兒太多養不起。當時流行買賣童養媳,我媽要把姊姊和我賣到外鄉去,我們哭叫著”餓死也要在家裡”。但人販子豬姆常來遊說。大伯說: “你們如果要賣女兒,我沒有女兒,把淑娟給我做女兒吧,我在街頭講古她是個好幫手。” 給大伯當女兒我也不願意,大姆哮喘病發作起來,眼睛白挺挺,喉嚨唉唉嗆,嚇死我了。我爸也說: “淑娟不能賣,是她找來鴉片煙屎給我治病的。” 話雖這么說,賣女兒的事一直在商量之中。

1949年10月,汕頭解放。第二年金砂鄉成為土地改革試點單位,鬥地主惡霸和土豪劣紳, 把他們的土地充公。當時我正讀小學四年級,鄉里組織民兵,我輟學投身其中,每天站崗放哨,參與沒收官僚地主財產。鄉里土地改革基本結束後,潮汕地區土地改革即將普遍展開,要從民兵中挑選積極分子協助鄰鄉土改工作,我是被選中的四人之一。

進駐汕頭市郊區土改隊後,我的日常工作是訪貧問苦,發動群眾揭發地主惡霸罪行,並接受控告──有群眾來找你訴苦,你就記錄整理後匯報給上級。別人都工作自如,唯獨我應付起來很吃力。不認識的字太多了,有時連苦主的姓名都寫不成。怎么办? 我內心有個聲音在高呼: 我必須成為有文化的人!

土地改革接近尾聲,上級要吸收部分人正式入伍(當時我只是臨時編制人員)。我再三思量: 即使我被吸收轉正,大概也只能當個炊事員;既然不願當炊事員,還是去讀書好。我一把這志願說出,上級和同志們都很歡迎,因為正式入伍的名額有限,大家都在競相爭取。

退出土改隊後,我就去備考。後來考上正始中學,就讀初中班。

激情燃燒的歲月

正始中學在福合埕附近,離家很遠。那時還沒有公共交通車,爸爸每天給我九毛錢,交生活費還是不夠。於是我去學校食堂當炊事員的幫手,爭取換取一點白飯。後來我當上學生會幹事(生活委員),爭取到學校同意減免郊區學生的內宿費用。

苦捱三年,初中畢業了。汕頭市高中入學試,我正值發高燒,參加不了。後來聽說全市要挑選一批學生參加工作,我極力爭取,如願以償,被分配到造船廠工作。造船廠在海邊,大海的潮汐進退有序,波浪滔滔,清風陣陣──我就在這心曠神怡的環境中工作生活著。我的職位是車間記錄員,替工人領取原材料,並把生產情況記錄在案。

工作不複雜,我爭取上夜校讀書。從高中一年級讀起,讀至大專第三學期。上級突然宣布停辦夜校,要大家集中精神參加大躍進勞動 ……